好萊塢喜歡拍攝科幻片,科幻是美國流行文化的重要樣式。仔細研究一下,最近30年,在美國科幻文藝中,批評新科技的作品即所謂科學敵托邦文藝,更為流行。美國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直接就是,當代美國科幻不是烏托邦的,而是反烏托邦的。美國科幻影視作品的主人翁要不出生復雜,比如是不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克隆人(《沖出克隆島》)或者克隆人與人繁殖的第一個人(《銀翼殺手2049》),要不遇到羅曼蒂克的挫折,比如愛上機器人(《機械姬》)或人工智能(《她》),要不就是為所居住的社會制度感到深深的不安(如《華氏451》、《高堡奇人》),要不干脆就是在一個即將毀滅或已經毀滅的世界中掙扎(如《我是傳奇》、《機器人瓦力》、《9》)——這所有的痛苦都指向科學技術的發展以及控制科學技術的科學家、政客和狂人。在美國科幻敵托邦文藝作品中,目前最流行的有3種:1)賽博朋克與機器朋克文藝,描繪機器、怪物和幻境橫行的未來世界;2)極權烏托邦文藝,描繪以新科技尤其是機器人為手段的殘酷等級制社會;3)AI恐怖文藝,描繪機器人對人類的冷血統治。大家會發現,在這三種最火的科幻類型中,常常能發現智能機器人的身影。也就是說,機器人是美國科幻文藝最愛討論的對象之一。我的新書《科技與社會十四講》主題是新科技對當代社會沖擊14個問題,其中就涉及機器人社會的未來發展問題。這本書是專門寫給非專業人士看的,有興趣可以關注一下。
在科幻敵托邦想象中,很多美國人覺得機器人是能力強大的恐怖他者,最典型形象是好萊塢科幻電影《終結者》中的終結者機器人。整個《終結者》(Terminator)系列電影的情節,粗略地說,均以躲避終結者的追殺為主線而展開。為什么機器人會被很多美國人視為人類的威脅?美國人一直都很害怕機器人嗎?究竟美國人是如何想象機器人的呢?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問題。回顧歷史,美國人一開始并不覺得機器人可怕,而更多地將之想象為伺候人的機器奴仆。主流美式機器人想象經過3個階段即從自動機向機器人、賽博格的逐漸演變,與美國的科技發展和技術文化變化緊密相連。
機器人的概念,在西方由來有自。在古希臘神話中,有個活的青銅巨人塔羅斯,被稱為automaton即自動機。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設想過自動彈撥樂器的自動機。當時還有人認為,主神宙斯曾創造過4代金屬人類,即黃金、白銀、青銅、黑鐵的人——按照今天的說法,這些都是非碳基、非硅基的智能生物。到了17、18世紀,模仿生物行為的自動機械裝置,在西歐風靡一時。其中就有一些機器人,可以完成跳舞、奏樂和寫字等人類行為。1769年,匈牙利工程師坎普林制造出著名的“土耳其機器人”。它是一臺會下棋的自動機,曾在歐洲巡游,后被帶往美國展覽,甚至打敗過聰明的本杰明.富蘭克林。后來,有人發現土耳其機器人中藏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國際象棋手,實際上是他與人在下棋,機器本身并沒有智能。如今,著名的眾包網絡平臺臺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Amazon Mechanical Turk),名字包含著將人與機器的工作結合起來創造人工智能的意思,這與它分包許多圖片標識之類輔助人工智能(AI)工作的任務很契合。和歐洲一樣,美國早期機器人想象,主要在“自動機”概念下進行,圍繞人與機器有何區別的問題展開,與當時的哲學、宗教討論關系緊密。自古以來,不少西方哲學家將人體類比為機械。比如,心臟相當于一臺水泵,肺相當于風箱,手臂相當于杠桿,眼睛相當于暗箱。其中,笛卡爾在17世紀早期提出的身心二元論尤為著名。他認為,人是物質性的肉體與精神性的靈魂的二元復合,而肉體是上帝創造的機械裝置,靈魂則操縱著肉體機器。隨著牛頓的機械力學權威的確立,機械論哲學流行,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人與機器都遵循同樣的物理定律,而人的心靈多少也是機械性的。最極端的觀點是拉美特利在《人是機器》一書中表達:從根本上說,人就是機器,人與機器沒有區別。在17、18世紀的美國,人們常常拿宇宙、國家、社會和人體與自動機比較。一些人認為,宇宙像精密的鐘表,人是美麗的自動機,均彰顯造物主的偉大智慧。不過,也有一些思想家反對類似的機械比喻,理由主要有兩個:第一,將人比喻為機器,會破壞人的道德觀念,因為人既然是被操縱的機器,談不上為自己的行為負道德責任;第二,將人比喻為機器,會破壞人的基督教信仰,因為人是上帝設計好的機器,他的行為可能是上帝的安排,就談不上末日審判、神的獎懲。隨著科學上活力論思想和文學上浪漫主義的興起,質疑極端機械論的人越來越多,希望給人類留出超越機器的精神空間。結果到了18世紀下半葉,美國的自動機形象發生了反轉,即自動機不再是代表上帝智慧的精密機器,而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自主意識、如行尸走肉般的人。從此,美國的機器人想象,一直呈現出兩個相互糾纏的維度,即機器的人化和人的機器化,或人形機器和機器人形。前者討論的是機器的智能化、自動化問題,與機器人取代人類勞動相連。后者討論的是人在社會壓迫之下日益失去自由的問題,與社會制度的安排和變革相連。
18世紀晚期美國人的自動機想象,呈現出某些可悲的氣質,折射出當時美國社會等級制度中種族主義觀念,即美國白人對其他族裔,尤其是黑人、印第安人和亞裔的歧視。彼時,美國社會主流群體認為,邊緣種族不具備與白人同等的理性,所以就應該被白人控制和統治。1788年,藝名“法爾科尼先生”的魔術師,舉辦了一場名為“機械印第安人”的表演。表演者是真正的印第安人,但被魔術師要求裝扮成一臺自動機,執行臺下觀眾的任何指令,比如向舞臺上的某個數字射箭。這是種族歧視明顯的演出:印第安人是沒有靈魂的自動機,觀眾是它的靈魂,可以馴服印第安人及其暴力、野蠻的行為。到了19世紀,嘲諷有色人種的自動機形象經常出現在美國文化中,宣揚美國社會中的白人至上觀念。在自動機巡演中,會下棋的自動取的多為“土耳其人”“阿吉布”等有色人種名字。1868年,埃利斯的暢銷小說《巨型獵手;或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Huge Hunter; or, 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講述一個天才白人男孩操縱一個蒸汽人,在美國西部冒險的故事。蒸汽人臉龐漆黑,還叼著一根煙斗,一看就知道是在夸張地模仿黑人和猶太人。甚至在二戰前后,西屋公司的兩款著名機器人,仍然可以看到美國機器人文化中的種族刻板印象。一款是1930年推出的黑人男孩樣貌的機器人Rastus,使用者可以用手中的遙控器,讓它執行掃地、開燈等任務。另一款是1939年在紐約“明日世界”世博會上展出的Electro,樣貌是一個高大的白人男性。與Rastus恭順的奴仆形象完全不同,Electro能做的是抽煙、聊天,甚至會講黃色笑話。簡單說,Rastus是黑奴,而Electro是花花公子。因此,早期的美國機器人想象總在突出人優越于自動機,而白種男人優越于女人和有色人種,充滿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意味。美國內戰廢止了奴隸制,而自動機又使之在觀念中復活。直到今天,奴隸機器人的形象在美國仍深入人心。所以,有人批評說,當代美國科幻文藝作品中的許多機器人形象,仍然是在使用“明日”的機器人“重新發明”“昨日”的奴隸。
到了20世紀,美國的機器人想象開始圍繞Robot即機器人展開,取代了自動機的位置。Robot這個詞,是1921年捷克劇作家恰佩克,在《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R.U.R.)杜撰出來的。第二年,該劇在紐約上演,一炮而紅,robot一詞很快在美國和西歐流行開來。它源自捷克語的“農奴”和“苦役”,意思大約是“機器勞工”。在自動機概念下,美國人關注人與機器的區別。而在機器人概念下,美國人思考機器的異化,即機器不再是溫順的奴仆,而可能成為威脅人類的反叛者。這與20世紀初年,美國社會對技術異化的普遍焦慮密不可分。1910年前后,福特改進流水線裝配工藝,高度地細分工人勞動,統一通用的標準零部件,制造與分工細化相適應的單一功能機器。福特的流水線極大地提高制造業的生產效率,也極大地降低工作的創造性和產品的多樣性,使得工人勞動日益單調、機械和去技能化。在同一時期,泰勒提出科學管理理論,與其門徒一起在美國掀起改造工廠組織形式的科學管理運動。他建議工廠使用標準化機器進行生產,用定額計件工資制支付工人保持。他還聘請工程師對工人勞動過程進行測量,消除不必要的勞動動作,簡化工人的勞動步驟,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勞動效率。除了改造工廠,科學管理運動嘗試將科學管理原則引入政府和教育機構,對美國文化影響深遠,使得效率觀念在美國深入人心。不過,也有不少美國人擔心提高效率變成目的本身,而不是造福社會的手段,比如科學管理運動把工人變成機器的零件,完全按照機器的節奏活動,最后自由的公民成了自動勞動機器,而機器反而成了奴役人的“活的機器”。在《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中,機器人就是活的,類似因為工廠機械勞動而被降格為勞動機器的勞工。它不是純粹的機械,而是生物工程制造出的低配版人類:它只具有勞動所需的人體功能,勞動之外的其他功能對它來說是多余的。顯然,這是對福特流水線和泰勒制工廠中的工人狀況的類比和諷刺。最后,機器人不甘于自己的命運,發動叛亂,滅絕了人類。有人認為,《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在隱射不堪忍受剝削的工人,遲早會發動推翻資本階級統治的無產階級革命。1927年,著名的科幻電影《大都會》(Metropolis)上映,同樣從階級視角看待機器對人壓迫。在電影中,少數特權階級生活在幸?鞓返奶焯弥,而大多數勞動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隨著二元體系的緊張關系不斷加劇,各種危機接踵而至,比如機器發生故障、工人反抗壓迫等。最后,在女主角的調解之下,特權階級與勞動人民的關系得到緩和,避免更大的災難和社會的崩潰。這兩部作品都說明:robot不像automation那么順從,而是有想法、有脾氣的,面對人類壓迫遲早會奮起反抗。這是美式機器人想象與美式自動機想象最顯著的不同之處。
在美國的機器人想象中,階級敘事并未形成主流?偟膩碚f,美國資本家對于工人革命尤為恐懼,給工人運動和工會組織更多的容忍和讓步,而美國人對流水線工作的接受程度也比歐洲人更高。更為重要的是,20世紀的前半葉,大多數美國人相信技術進步能造福社會,機器人能生產更多更好的商品和服務,有利于消費社會潛能的挖掘。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開始進入快速上升期,科技水平迅速提高,并在20年代經濟實力超過英國。在此過程中,進步主義、實用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在美國興起,美國人開始相信人類進步依賴于民主與科學的組合,對將科學技術應用于社會治理和公共事務是持歡迎態度的,這正是技治主義在歐洲產生卻大興于美國、并在20世紀30、40年代率先掀起實踐技治主義的北美技術統治論(American Technocracy Movement)的重要原因。彼時,大多數美國人對現代科技的支持態度,相信機器帶來物質財富,保證每個在經濟、軍事上獨立并超過歐洲。在亨利·喬治的《進步與貧困》和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顧:公元2000—1887年》的暢銷,以及軋棉機的發明者惠特尼和蒸汽船的發明者富爾頓被視為美國的民族英雄中得到佐證。在主流的技術樂觀主義影響下,許多美國人認為,機器人取得人類勞動,對社會發展有好處。1910年,愛迪生設想使用機器取代店員的“無人商店”,相信它會降低商品價格,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機器的大規模使用,使得當時的生產效率不斷提高,工人們的勞動時間縮短,工資卻提高了。據統計,美國工人的勞動時間從 1900 年的每周 60 小時下降到 1920 年的每周 50 小時以下,但平均工資卻從每年435元增加到568元。當機器人想象與美式消費主義相結合,機器人不再是反叛者,而是被消費主義邏輯馴服的、滿足人類消費欲望的消費機器。20世紀30年代,新興的遙控技術,美國工程師制造出能被消費者便捷控制的機器人。在西屋公司的機器人廣告中,遙控者多是女人,暗示柔弱如女人,亦能輕易控制強壯的機器人。在1956年的科幻電影《禁忌星球》中,機器人羅比是一位無所不能的機器助手。羅比遵循永不傷害人類的程序設置,不辭勞苦地保護女主角。它不是普通的奴仆,而是具有消費主義的超能力,隨時可以從胸腔中取出主人需要的消費品,紅酒、珠寶、衣服甚至別墅……想要什么有什么,簡直是萬能消費機器。與自動機奴仆想象引發人對人機區別的思考不同,機器人助手想象完全為了滿足人的感官欲望。按照哈貝馬斯的補償理論,即晚期資本主義用消費主義生活掩蓋資本家對工人的壓迫,機器人助手想象也是資本主義的遮羞布之一,消解了robot與無產階級革命之間的關聯。當然,從反叛者轉變為生活助手,提高了美國主流社會對機器人的接受度。從此在美國,robot更多地意味著人形的機器,而不是被機器化的工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西方社會反思世界大戰的悲慘經歷,美國民眾開始懷疑科學與民主是自然同盟的假設,要求認真思考科學和科學家在民主政治和憲法體制中的地位問題。以艾森豪威爾的告別演講為標志,他提出要警惕科學與軍工的共謀,人們開始懷疑科學發展能否與美式代議制政府兼容。這與當時更大的文化背景有關,即美歐學界對包括理性與自由政府結盟等各種啟蒙信念產生了懷疑,質疑現代科技的情緒在美國民眾中開始滋生。20世紀60年代以來,敵視新科技的態度在好萊塢科幻文藝中逐漸占據上風。在此背景下,人與機器融合的“賽博格”(cyborg)觀念出現,成為美國機器人想象又一核心概念。自動機想象和機器人想象,都強調人與機器的二元對立,而賽博格想象反對人機二元論,主張人與機器的統一。早在20世紀40、50年代,行為主義心理學在美國占據主流,統一人與機器的想法在科幻文藝界開始出現。在著名的亞當·林克(Adam Link)系列小說中,主角亞當是一個金屬制造的人形機器人,可似乎擁有人性,甚至被授予美國公民身份。亞當的制造者林克博士,認為“心靈是由環境塑造的一種電現象”,既然亞當經歷了和人一樣的社會訓練,那他當然有人性。這是典型的行為主義心里觀念。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為,人的行為是心理學唯一的研究對象,與其他有機體行為一樣,都是某種刺激-反應活動,而所謂人的習慣或個性不過是某種穩定的刺激-反應模式,是外界環境刺激的結果。在行為主義者看來,“靈魂”“意志”“心靈”均是不科學的形而上學概念。由此,行為主義在行為層面打破了人與非人之間的界限,為人與機器的融合開辟了道路。不過,cyborg的提出,直接與控制論的興起有關。1960年,美國國家航天局的高級工程師提出“賽博格”概念。由于外太空生存環境很嚴酷,他們提出“人體增強計劃”,即通過技術手段改造并強化宇航員的身體,使之能適應復雜的外太空環境。經過增強的宇航員,被他們稱為“賽博格”,字面意思即“控制論(cybernetic)”和“有機體(organism)”的組合?刂普撆d起于兩次世界大戰中有關自動反饋型機器領域的軍事科技創新活動,比如自動追蹤雷達、制導魚雷或導彈等。此類軍事機器,可以根據環境信息變化及時調整自身的行為,仿佛擁有如有機體一般的刺激-反饋能力。沒過多久,“賽博格”一詞就在流行文化中傳播開來。一些人認為,未來必然屬于賽博格,也應該屬于賽博格,他們常常被劃為后人類主義者。在一些后人類主義者看來,人類賽博格化旅程,早已經開啟。對此,在著名的《賽博格宣言》(Cyborg Manifesto)中,后人類學家哈拉維解釋說:
多少世紀來,我們一直在不斷制造出各種機器以代替我們的雙手、雙腳、耳朵、眼睛、舌頭,及至大腦。而時至今日,我們已經從制造機器,進而演變成寄生于機器當中,機器已經成為任何一個普通人肢體的延伸——或者是人成為機器上的一個組件——或者他們都是賽博格身體上的器官。來自上帝之手的人體已經和來自人類之手的機器拼接在一起。
也就是說,所謂“人類”“身體”并非從古至今一成不變,而是被社會和技術不斷改造。20世紀80、90年代以來,手機、個人電腦和網絡進入絕大多數的美國家庭,美國人與機器之間關系變得前所未有地親密。新科技滲透至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對現實世界的感知、對自身的身份認同、與他人之間的交往關系,均隨之被改變。在后人類主義者看來,人類與技術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技術成為人類名副其實的“身體的延伸”,人類的身體成為可以操縱的賽博格,即一個滲透了各種技術的人體,比如現實中植入耳蝸的聽障人士,科幻作品中被機械改造的人類、仿生人等。此時,傳統的人類概念已經不能描述未來人類的狀況,因為人類即將發展到“后人類”(posthuman)的新階段。因此,后人類研究關注新科技對人類身體的改造,賽博格便是改造之后的后人類。后人類主義者認為,問“賽博格是人還是機器”之類的問題完全沒有意義,因為人類一直是被建構出來的,一直游走于“純生物”與“純機器”之間。在賽博格想象中,未來人類與機器人相融合,身體與機器、人類實體與計算機虛擬之間并沒有實質性不同。
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的賽博格想象主要分類兩類:1)科技超人,即高科技改造而身體機能加強的人類;2)仿生人,即電子機械人,但外表與人類相同。那些能力超強的科技超人,一般被想象為賽博格助手,隨時響應人類的召喚。比如,科幻電影《機械戰警》(RoboCop)中的賽博格警察墨菲,漫威電影中的鋼鐵俠,都是人類與機器的完美融合。正是因為科技超人的超能力,美國人認為它們可以服務于追求社會公平和消除壓迫犯罪。在當代公民權利運動中,美國的女性和有色人種等權利受壓制的群體認為,通過與技術結合成為賽博格,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群的能力和地位可以得到提升。上述后人類主義者哈拉維也是一位女權主義哲學家,力主走向賽博格而打破人與動物、人與機器、物理與非物理、男性與女性等二元論邊界,因為二元論正是長期以來“統治女性、有色人種、自然、工人、動物的邏輯和實踐”。在科技超人想象中,賽博格哪些身體部件是生物的,哪些是人工的,仍然很清楚。在仿生人想象中,人與機器的二分法被進一步消除,人與仿生人難以區分。在1982年的科幻電影《銀翼殺手》中,銀翼殺手德卡明知瑞秋是仿生人,仍然與她墜入愛河。電影結局的獨角獸意象暗示,德卡同樣是一個復制人,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復制人身份。在1991年的《終結者2》中,男主角約翰成功為仿生人T-800注入了人性,甚至讓母親莎拉認為T-800可以充當一個合格的丈夫。在2004年的美國科幻劇《太空堡壘卡拉迪加》中,四個重要角色發現自己實際上是仿生的“賽昂人”,但他們商量之后,覺得隱瞞身份,繼續在人類殖民艦隊中服務。美國科幻文藝中的賽博格形象,反映當代人類的身份認同是不連續的,即仿生人雖然本質是機器,但只要行為表現足夠的人性,就可以得到與常人一樣的對待。它們大多具有行為主義的觀念,即人與機器沒有任何不同的本質。
從歷史上看,美國的機器人想象,先后主要圍繞自動機、機器人和賽博格三個概念展開。這并不是說,它們之間是完全取代的,今天這三個機器人主題在美國文化各有擁躉。隨著機器人想象的演變,人形機器與機器人形的張力始終存在,拉扯著美國的機器人文化。最后,賽博格想象模糊了人機界限,二元論開始崩潰。明顯可以看出,美式機器人想象的發展,深受美國文化變化的影響,體現美國社會和美國生活的特點,反映美國人理解人、理解他者的主流觀念。換言之,機器人科幻文藝,可以說是美國人認識自身的重要方式。今天,美國成為世界科技中心,美國文化強勢傳播,美國人對機器人的想象輻射全球,對全球的機器人觀念和機器人文化影響巨大。忠實的機器人助手羅比,20世紀中葉在許多國家尤其是日本大為流行,向全世界人民展示了機器人蘊含的無限可能。21之交流行的《黑客帝國》《終結者》《星球大戰》等好萊塢科幻電影,極大地影響流行文化對人工智能的認知?梢哉f,美國機器人想象極大地形塑全球機器人文化,成為美國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亦是美式價值觀輸出的重要載體。
(*我的博士生李尉博在此文寫作中亦有貢獻,在此表示感謝。